耳食录·卷十
91,大王
(资料图)
某乙身强力壮,同辈人都很推崇他。某处有一凶宅传说其中有鬼。众人商定:谁敢去那宅中住宿一夜,就凑钱请他吃顿酒筵。某乙本是个好酒之徒,听说后十分欣喜,说道:“请诸位以美酒为信物,在下愿去和那些魑魅结城下之盟。倘若在下做不到,任凭你们给我戴上女人的头巾和发饰。”众人称赞他语言豪壮,乙也自我感觉无所畏惧,便腰悬宝剑,手抱被褥,向凶宅走去。众人送他入宅,将门锁上后离开。某乙进入房中,点上蜡烛,顿觉空空荡荡,冷冷清清,鬼气森森。他本无胆量,只因平时吹嘘惯了,只是多喝了酒,一时胆壮作出许诺。如今独处室中,孤身只影,顿感风声鹤唳,草木皆兵,既后悔又恐惧,不禁逐渐感觉毛骨悚然,战战兢兢,只得枕剑而卧,却辗转不能入睡。
二更之后,只见从室西角闪出一个妇人,她面容惨白,满脸疤痕,身着黑衣,头发蓬松,慢慢走上前来,昂鼻四嗅,开口发声,愿与某乙同床。某乙大惧,急忙起身拔剑,却因心惊手抖,将剑失落床下。那女鬼笑道:“新弦可续,故剑何来?”【故剑原指原配,这里以双关笑他带剑,意思是我来给你做续弦,你又何必带原配(剑)来呢】遂下拜,求帐神保佑她与某乙得鱼水之欢。某乙用力抓住帐子不开,女鬼不得入,僵持许久,女鬼怒道:“你不肯接纳我,我便去请大王来主婚,看你能坚持不作夫婿不?”说罢,开门出去。
某乙窘急惊呼,但夜深地僻,无人听到。他暗自思量:魍魉大至,今夜难逃被众鬼肢解。彷徨无策时,忽见床头有一个巨大酒瓮,可以容身,便下拜祷告道:“酒神呀酒神,以前拿你当信物,现在你是救急的朱家大侠了。请您保护我,不要让酒国之中丧失一个壮士啊!”祷告完毕,他便钻入酒瓮之中,用盖子盖住瓮口。酒瓮上恰有一个小孔,他便用一只眼睛向外屏息张望。
一会儿,女鬼为前导,带领群鬼纷纷进入房中,群鬼都异常丑陋,身着黑衣,打扮得类似衙门的差役。接着,又有几个鬼抬着一把交椅进来,交椅上坐着一个鬼,头大身子短,说了几句听不懂的话,众鬼惟其命是从,像是主仆一样,那个就是女鬼说的大王了,嘟囔了好几声,听不懂说的是什么,就见众鬼争先上前,裂帐翻被,床上床下,到处寻找,却不见某乙身影,报告说:“逃了。”又在屋里再次寻找个遍,等一路找到酒瓮,某乙在瓮中大惧,战栗不止,牙齿打颤出声响。女鬼道:“瓮中有声,赶快查看。”一鬼上前,刚近酒瓮,便仆倒在地。又一鬼上前,又仆倒在地,于是诸鬼不敢再上前去。鬼大王大怒,自己走下交椅,亲自上前查看。突然,鬼大王好像胸上被人击中一掌,打得他翻了几个跟斗,哀呼道:“杜康侯宽恕我!”群鬼也都跪下请求饶恕。过了一段时间,众鬼搀扶着大王登上椅子,一哄而散。某乙知道是酒神保护了他,而嘴已经说不出话,心里感激而已。
天亮以后,众朋友开门而入,进到某乙所卧之房中,见满地狼藉,不见某乙身影。众人大为惊慌,不知道某乙在哪里。最后在酒瓮里找到,连忙把他救出来。这时某乙早已奄奄一息,众人即以热水灌入他口中,好半天才苏醒过来。一个朋友开玩笑地对他说道:“你既然没有斗大的胆,为何自找难受?正说稳坐中军帐呢,谁请君入瓮呀?”某乙不加隐瞒,将昨晚发生之事一一叙述,并感慨道:“若无酒神保佑,在下已赴阴曹,不能与诸君同乐了。可有酒拿来给我压压惊吗?不仅仅为此,也是为了用它来报答我的知己呀!”众人大笑,为他办下酒席狂饮喧闹到天黑。
非非子说:世上反对喝酒的人,总爱将酒形容为酖毒,若让这种人在座,则非常乏味。而那些嗜酒如命之徒,意思就好像天下如果没有杜康,则大千世界一天都不能住。这两种人都不对。我认为酒能“成礼”、酒能“生祸”的说法,都出自于圣贤之书,关键在于适量而已。我气量似刘公荣而不持酒戒,仰慕陶渊明的风度而不逃醉乡,愁了喝一点,高兴就不喝;或者高兴就喝一点,愁了就不喝。对于酒既没有过多厌恨又没有特别嗜好,会有谁来指责或赞扬呢?苏东坡说过,无酒学佛,有酒学仙。没听说将酒视为可有可无的人却愿意去做酒鬼酒徒的。然而酒曲确实可以另生风味,就像度索山蟠桃树下的人,其间的奥妙也是说不完的吗?
92,萧点云
东吴的柳生,很喜欢邻家女儿萧点云,对她的思念刻骨铭心。有一天,路过她家门前,见到点云靠着门站在那里,柳生当时多喝了两杯酒,故意挑逗她说:“云娘简直是缥缈的飞云,乍一见让人眼花缭乱看不真切。今天要仔仔细细看一看你的芳姿,回去后好画出来,当作水月观音供养着。”于是就盯着她看,点云微微一笑,关上门进去了。柳生在门外徘徊,直到天黑才回家。
那天夜里点云回忆着柳生白天的话,也很注情,愁对孤灯,无法安睡。忽然听到窗外有弹指头的声音。静静细听,窗外的人轻声吟道:
“情痴伏情痴,情痴不可说。魂断楚峰云,尚绕梅花月。梅花复不开,魂兮真断绝!”
点云对于吟咏素来娴熟,低声问道:“吟诗的是谁?”对方答道:“供养观音菩萨的人,这会儿特来上香的。”点云正在怀念着柳生,并且很同情他的痴情,顾不上问他此刻来这里做什么,就开门放他进屋。两相情好,约定了终身。从此频繁往来,几乎没有一夜间隔。
一天夜里,点云的母亲刘氏来到点云的卧室,突然撞见柳生,马上喊来点云的父亲一起抓住了他。柳生叩头乞求饶恕。萧家和柳家素来关系极好,也都是显贵门第,不想因这件事情断绝了两家的睦邻关系而让丑事外扬,便将女儿许配柳生为妻。并且提醒他说:“赶快去请媒人来。”于是放柳生走。
过了好几天竟然没有任何消息,点云母亲刘氏亲自到柳生母亲那里私聊这事。柳母十分诧异地说道:“搞错了吧?我儿久病在床,病危多次了,怎可能与贤女约会呢?”柳生听到后,一跃而起说:“真有这回事。我在昏愦之际,以为做梦,不知道自己变成了游魂。”两家听后,都惊讶是天作之合,于是缔结了良缘。
93,李公
金溪尚庄的李公某人,与另几位考生参加完童生府试回家,赶上天黑迷了路,来到一座山上,分不清是什么地方。四面荆棘塞路,溪涧环绕,无法前行,于是几人坐在树下等待天明。到天亮一看,竟然在其中一人所住村子的后山坡上,路很平坦并无阻碍,知道当晚是被鬼魅迷了,便分道各回各家。李某也回到学馆住所,感觉神情恍惚,坐卧不宁。
晚饭后,忽然产生回家过夜的念头,而学馆离家稍有点远,主人阻劝他不要回去,他完全听不进去。于是带上照明火具走了,直到天亮竟然没有到家。第二天路过一个村子,本是经常经过的熟地,却茫然像是头一回来一样,问村人这是哪里,村人说:“是某某村。”仍然站在那里反复端详,才敢确认果真是某村。直到天黑前才到家。总共路程不过二十里,走了一夜又一个白天。见到自己妻子,像是不认识,问道:“你是谁?”妻子笑了,说:“李某的妻子啊。眼睛咋这么不管用!”仍然站在那里反复端详,才敢确认果真是自己的妻子。直到晚上上了床,才豁然清楚,说我这几天的言行举动跟做梦一样,茫然迷失自我这么久。
就是这一夜妻子怀了孕,第二年生下一个儿子,体形相貌怪异,不大像人,不哭,也不笑。精心喂养,三岁就夭折了。大概是鬼魅将要托生到他家,故而先在路上让他迷失心智,迫使他赶紧回家。将要作人儿子,却先魅自己的老爹,鬼的无赖也太过了!一个五官齐备的鬼,也不过是一个笨拙迟钝的人,又有什么奇怪的!
94,哭笑疾
从前我家乡有个人患有笑疾,见到别人言行举动稍有与人不同之处,就大笑不止。另一人患有哭疾,与患笑疾的人堪称一对阴阳合璧。每次两人相遇,便各自发病。患笑疾的见患哭疾的哭,就大笑。患哭疾的见患笑疾的笑,就大哭。越哭越笑,越笑越哭。听说的人都跑来观看,填街塞巷。甚至几十里之外,也有很多人赶来。有些看热闹的人也跟着或笑或哭,因为各人内心的哀、乐被二人触发。而在一旁惊骇、感叹的人,也有十之五六。乡里的狗狗听到人声鼎沸,也跟着汪汪不休。于是笑声、哭声、众人喧哗声、千百只狗叫声,哄然传出数里。两个病人的家人亲朋前来劝慰,但他们的话语都被巨大的声浪淹没。笑者乃至于笑得痰喘气索,哭者乃至于哭得泪尽咽干,仍然还相对张口拭目不止、只是没有声音而已。天黑后,观众渐渐散去。家人强行拉着患者胳膊回家,关在屋里,才得以消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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